<>李太白、王摩诘和苏东坡的诗词,她在这个世界上都见过,连名字都是一样,只是早成了前朝旧事,而这前朝的名字也不同了。纳兰性德的词她还没见过,连明朝时的那些名篇,诸如《送东阳马生序》,似乎都尚未存在一般。她便故意将纳兰之名同前三人并列,引诱郑露偏离原来的打算。
郑露果然上当,嫣然笑道:“太白摩诘东坡皆是大家,可这纳兰我却未曾听过,不知可有作品拿来鉴赏?”
夏浅月欣然应了,沉吟片刻,便吟道:“辛苦最怜天上月,一昔如环,昔昔都成玦。若似月轮终皎洁,不辞冰雪为卿热。无那尘缘容易绝,燕子依然,软踏帘钩说。唱罢秋坟愁未歇,春丛认取双栖蝶。”
这阙词的词牌为蝶恋花为纳兰悼念亡妻卢氏之作,他曾梦见与亡妻相会,临别时妻子对自己说“衔恨愿为天上月,年年犹得向郎圆”,醒来以后伤感万分,方作此词。全词尽是哀伤怀念,愁肠百结。
在座的姑娘都正是多愁善感的年纪,一时间皆黯然唏嘘。郑露反复咀嚼词句,竟找不出一处可指摘之处。
她先前说自己没听说过纳兰,质疑他的实力;现在夏浅月却吟出了这一阕好词,倒显得自己孤陋寡闻。郑露哪肯罢休,强行辩道:“书籍浩如烟海,只这一首,岂可妄称大家。”
夏浅月知道主动权已经握在自己手里,再无慌张:“若只得一首,当然不算什么。纳兰先生的好句多得很,方才是中调,现在不如再举一首小令为例吧。”
她又思忖片刻,开口道:“一生一代一双人,争教两处**。相思相望不相亲,天为谁春。
浆向蓝桥易乞,药成碧海难奔。若容相访饮牛津,相对忘贫。”
《画堂春》中首句七字流传千古,更暗合姑娘们对将来婚事的期许,自然令众人回味无穷。郑露已经有些怯了,只强撑着不肯认输:“不知这位,还有其他佳作吗?”
夏浅月笑道:“小令中调多得很,不如来一阕长调换换口味?”
她又张口:“青衫湿遍,凭伊慰我,忍便相忘。半月前头扶病,剪刀声、犹在银釭。忆生来、小胆怯空房。到而今,独伴梨花影,冷冥冥、尽意凄凉。愿指魂兮识路,教寻梦也回廊。咫尺玉钩斜路,一般消受,蔓草残阳。判把长眠滴醒,和清泪、搅入椒浆。怕幽泉、还为我神伤。道书生簿命宜将息,再休耽、怨粉愁香。料得重圆密誓,难禁寸裂柔肠。”
这一阕《青衫湿遍》同样为悼亡词,真情实意,写尽了丧妻之痛。姑娘们眼中已隐隐泛了泪光,郑露慌忙中,忽然找到了什么根据,蓦然镇定下来:“连续三首,皆是情意绵绵。这位该不会只写这些女儿态的东西吧?”
夏浅月噗嗤一声笑出了声:“若只有这小儿女之态,又怎称大家。且听这一阕《长相思》。”
“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。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。”这已是乡愁了。
郑露已经慌不择言:“男儿郎只写这些哀愁的东西,算什么?”
周锦容掩口笑道:“晏元献之作亦皆含蓄婉丽,照阿郑的意思,他也不算大家了?”
晏元献即是晏殊,有“无可奈何花落去,似曾相识燕归来”“昨夜西风凋碧树,独上高楼,望尽天涯路”等名句传世,敢说他不是大家,也太狂了些。
郑露强行辩解:“元献公固然常作婉约之词,可即便是他,不也有‘当日醉眼倚空阔’的时候?”
这已是强词夺理了。夏浅月摇头,给了郑露致命一击。
“德也狂生耳!偶然间、淄尘京国,乌衣门第。有酒惟浇赵州土,谁会成生此意?不信道、遂成知己。青眼高歌俱未老,向尊前、拭尽英雄泪。君不见,月如水。共君此夜须沉醉。且由他、娥眉谣诼,古今同忌。身世悠悠何足问,冷笑置之而已!寻思起、从头翻悔。一日心期千劫在,后身缘恐结他生里。然诺重,君须记!”
纳兰固然常写凄凉篇章,然而也不乏豪宕之词,这首《金缕曲?赠梁汾》正是其中翘楚。
这下谁都不可能再贬低纳兰,郑露神色灰败,几乎摇摇欲坠。
吏部右侍郎的女儿张娴瞧着情况不妙,出来打圆场:“我素日只顾着学女工,竟不知还有这般词作,实在惭愧。当此佳作,何不以茶代酒,学他们男儿,浮一大白?”
夏浅月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。今天这一场交锋,郑露已经一败涂地,再苦苦相逼,万一狗急跳墙反而不美。她当即赞同张娴:“这位是阿张吧?我也常羡艳那豪侠之气,确实当饮一杯!”
张娴见夏浅月肯给她们台阶下,当即松了口气,赶忙叫人煮茶,回头只谈趣事,绝口不提诗词。
待茶水煮好,两拨人各自斟茶,笑着对饮,各怀心思。
周锦容拽拽夏浅月的袖子:“姐姐,那边还有好看的花,阿朱阿陶她们还未看过呢。”
张娴巴不得她们赶快走人,否则还要生恐郑露失态,再要说什么更叫她下不来台的话。她立刻顺水推舟:“是极是极,这满园大好春光,若是被我们耽误下来不得赏玩,倒是我们的罪过了。”
双方客气一阵,张娴拉着郑露,热情洋溢地把她们送走了。
待走远些,陶莺噗地一声笑弯了腰:“看郑露开始那个得意劲,真当浅月姐姐好欺负不成?这回丢了大人,看她以后还有脸提诗词不!”
夏浅月笑道:“人力总有尽头,不可能每本书都读过,我不过是讨了个巧。看那边,花好像开得更好呢。”
一行人兴致勃勃地略过了这个话题,专心赏花去了。其他人被方才的场景震慑,再也不敢造次。到了晚上,众姑娘同母亲会合,秦氏带着夏浅月和周锦容把她们送走,赏花会就这么安安稳稳地结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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